远归,是一颗游子心口上缠绵的朱砂痣。

就像千年前吴越王口中低喃的“陌上花开,可缓缓归矣”那般的明丽缱绻,远归的人们一抬头,总会看到垂暮的老人愈发枯萎的睫毛上满是青翠的湿气,饱含垂涎欲滴的温柔。

老屋前,土院里的柚子树长得越发高大了。

当时种下它们的时候,我也不过三四岁。小小的树苗刚刚与我等高,稀疏的叶子却异常清亮。爷爷抹下满额的汗,看看我,再看看树苗,裂开嘴笑了,说以后等咱闺女放了寒假回来,就有甜甜的大柚子吃了。我记得那时我懵懂地点头,不懂什么是寒假,但想到香甜可口的柚子,仿佛已嗅到了那汁水味儿,便禁不住满心欢喜。

只是可惜大概是水土不服。年年岁岁过去,柚子树果真长得高大,结的果儿却皮厚肉少,大多数还是又酸又涩的。尝过那么一次,后来每次回去便再也不肯吃了,任其在树上结着。那几棵树便越发无法无天的疯蹿,不仅结果时极热闹,就连夏季,浓密的叶子也常常盖满整片天空。风一过,哗啦哗啦地响,像极儿时学的轻快的歌谣。

我总觉得那树就该砍了了事,毕竟满院的水果树——春天有鲜桃,仲夏有葡萄,秋时满院梨香,过年再开春有红艳艳的樱桃。相比来,这几棵柚子树自然就不讨喜了。

只是过年回家,正是“人烟寒橘柚”的时节,偶然看见爷爷站在树下向上望,口中呢喃:“庭有柚树,吾孙四岁手植也,今已亭亭如盖矣。”

爷爷上过学。若是往常,我定会暗笑这改得文绉绉的话。只是那一刻,我忽然看见那个曾笑言“永远三十岁”的老人的满头银发。

原来昔日孩童高的柚子树早已长大,大到足够盛下一位老人所有的思念牵挂。

空闻柚树满相思,今已亭亭如盖矣。

在墙角翻出一本老相册。

相册明显泛黄了,却并无灰尘。围着暖暖的火堆,我像是一个偷窥秘密的孩子,蹑手蹑脚小心翼翼怯怯懦懦,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惊扰了蛰伏在里面的老旧时光。

那时还没有我——甚至还没有我的父母。那是个娇俏的姑娘,站在一陇花田上,或许有阳光——黑白照片难以分辨。她笑得眉眼弯弯,浓密的乌发扎成小辫垂落胸前——年轻时的奶奶长得极好,明丽的面容笑起来比春日里的花儿更动人。与爷爷共有的那场清风明月古镇长街般的爱情,半个多世纪的光阴悄然流去,虽然少了最初轰轰烈烈银屏乍破版的爱,却充满了多年相濡以沫涓涓细流般的情。

那是我见过的最动人的风景。

常常午后正是犯困的时候,院子里的樱桃树还未抽芽。冬日稀薄的阳光打下来,在石阶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剪影。奶奶端来小板凳坐在那一片枝桠光影里,捧一本老相册,眯起浑浊的双眼,如此便是一下午。阳光跃上她花白的头发,竟汇集成一片斑驳的光海。

像是时光从不曾离去,只是从曾经的如花笑靥中迁徙到如今可爱的皱纹里。

除夕当天是要祭祖的。

冬日昼短,白日初曛时便有了密密麻麻的火炮声。我们家祭祖惯例是在晌午。家家户户飘起淡淡的炊烟时,奶奶熄了灶火,吆喝孩子们端上糖果酒肉,赶上几辈人去屋后的坟头。簸箕里花花绿绿的小点心总是惹得孩子垂涎,趁大人们说话的当儿总要抓几颗尝尝。往往还不待得手便被大人们扼杀掉,委委屈屈的泪珠儿在眼眶打转。

最招孩子厌的就是磕头了。点上香,暖暖的烟在寒气里慢悠悠地腾起。一时之间,仿佛楚辞里的香草世界都复活了,四处弥漫着淡淡的芳香。这是便要磕头了。顾不上湿润的泥土侵染了新衣,孩子们常常被“武力”压迫着跪下,不情不愿地拢拳,用不甚标准的姿势晃晃悠悠地磕三个头。

我在爷爷将一杯清酒尽数洒地时跪下,淡淡的酒香浮浮沉沉惹人沉醉,额头贴地的时候有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。忽然想起爷爷曾教我的词:

“绿酒一杯歌一遍,再拜陈三愿:一愿君千岁,二愿妾身康健,三愿如同梁上燕,岁岁常相见。”

这首词本该是绮丽缠绵的,我却觉得与此景无端契合。仿佛多年前雪山之巅那位孤寂的圣僧磕长头拥抱满世尘埃,只为求与八角街的那一人相见。年年岁岁的祭祖,求的何曾是富贵平安,不过求的是远行之人在除夕时都能齐聚于此罢了。

所以才有袅袅青烟起。远归的人啊,忽然泪流满面。

樱花将开未开的时候,阿姐完成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仪式。

奶奶算是阿姐娘家的高辈,在酒宴前取了木梳为阿姐挽发。如瀑青丝,一寸一寸,一缕一缕地被挽起。古老的祝福语从奶奶带笑的唇里声声溢出:

“一梳梳到头,富贵不用愁;二梳梳到头,无病又无忧;三梳梳到头,多子又多寿;再梳梳到尾,举案又齐眉;二梳梳到尾,比翼共双飞;三梳梳到尾,永结同心佩。有头又有尾,此生共富贵。”

像是朵朵跋过山涉过水的浮云悠悠荡起。灯影摇曳里,阿姐美丽的眼眸里分明含了泪。

家乡的人见得少,没那么多讲究。简单的酒席,没有如梦如幻的洁白婚纱,没有牧师见证的一生一世海枯石烂的誓言,只一身素净的旗袍,清丽的妆容,缀以一个娇艳的笑靥,便分外讨喜。酒席办得热闹。露天坝子里搭上大圆桌,菜色不见得精致可入画,却十分合口。来得早的,坐早一轮,欢欢喜喜地喝了新郎新娘的敬酒放开肚皮吃一场;来得晚一点的,和帮工的叔姨胡天海地论一场,再和主人家坐下一席。开他个三天三夜的流水宴。夜夜灯火通明,古代君王夜夜笙歌的乐趣也不过如此。

玩得兴起,一抬头看见高堂上的长辈嘴角带了笑,眼中却分明有了泪。再看阿姐,良人在侧,分明是最幸福的姿态。

原来有一种幸福,等到牵挂落地,等到心生欢喜,等到与你相依。

等到你来了,就好了。

家乡的习俗,不论归来或离开,过村口时是要拜观音的。

不过半人高的小小庙宇,被人们精雕细琢地刻在村口的岩壁上。微微翘起的檐角,像极一位守望的老者。梁柱两根嵌在石头里,外面两根搭到地上。上面细细密密地刻满“福禄寿”,再嵌上细细的银丝。顶上红砖绿瓦,远远望着,竟也有了金碧辉煌的意味。观音——自然是一手执净瓶,一手执杨柳枝洒降甘霖的,圣洁的面庞上永远隐着慈悲彻悟的笑。观音像下有小巧精致的香炉,永远朦朦胧胧地氤氲着烟雾——这里的香是永远不会熄灭的。青烟袅袅,来来往往的归人行者都会拜上一拜。

离开的时候,父母提前备好了鞭炮。车未过村口,便把我和弟弟赶下车。双手拱起,被逼着“虔诚”地拜上三拜,且说上一大串“一路顺风学业有成”之类的话。然后他们把鞭炮挂在路边的树枝上点燃,在一片弥漫的红雾里他们突然也红了眼。小时候还不懂何为近乡情怯,不懂何为乡愁绵延,只觉得“噼里啪啦”又迷信又招摇又热闹。大一点时终于晓得远归的甜蜜,也终于晓得远行的忧愁。那愁,如十万大山无休无止无尽绵延。那愁,是风雨中好不容易安定的浮萍又断了根,万里航程好不容易休整的船只又离了岸。

 

远归的人啊,总是敏感多情。在泛黄的老照片里,在古老的婚礼颂词里,总想抓住每一颗琥珀般晶莹剔透的记忆。

等待远归之人的人啊,总是饱含温柔,用亭亭如盖的柚子树守望一场盛大的牵挂,用青冢前的袅袅炊烟守望团圆的欣喜。

远归,远——归……

(作者:201511班   指导教师:陈斌)